星期日, 12月 19, 2004

我和747唯一的合照


警察杯杯幫我們照的Posted by Hello

我的747

747很小,很黑;747的頭得用鐵絲綁住,不然就會解體。747跑步的時候,會驚醒住在馬路邊的每一個人。747常常傻站在豔陽下、暴雨下、狂風中,百無聊賴地等待著不知何時出現的主人,面對著吵吵鬧鬧的街道、不懷好意的警察與一片闐黑的防火巷發呆。747已經八歲了,它是一部山葉牌的二行程50cc機車,全名是「DNU-747」,他的主人就是我。這是一個747、我、臺北市與時間的故事。

1996年8月,我23歲,擁有了生平第一台摩托車,它就是747。就一個台灣青年來說,我的機車經驗來得有點晚,根據統計,台灣人平均買第一部機車的年紀在21.6歲,而我身邊的同學朋友,更是在剛滿18歲時就迫不及待地考好了駕照,加入機車一族的行列,對男生而言,擁有機車彷彿就是成年儀式。

我還記得專科四年級的時候,全班計畫著騎車出遊,於是在黑板上列出有機車與沒機車的同學名字,結果,男生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有機車,於是我就和其他沒有機車的女生一樣,等待著被分配給哪個男生,在斤斤計較的挑揀分發過程中,我第一次深切地體認到沒有機車對於一個男生的屈辱可以如此難以忍受,所以我馬上舉手說,我有事不能去,當我說完這句話的那一秒,我發現不只是我,全班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專四那年的教訓,並沒有讓我馬上升級為機車人,一直到大學三年級,我才好不容易擁有了我的747,當我從家附近的機車行把黑黑亮亮的它騎回來時,每天都走過的短短一段路,頓時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不只是速度上的,也是視覺上、觸覺上的,原本我熟悉的大城市,因為747,忽然變得小得可以掌握。747改變了我的空間感,也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

1997年,747跟著我拍攝大學的畢業作品《三個人的十一片台北》,在這部片子裡,我大量用了很多從機車上拍攝的手持鏡頭,紀錄我熟悉的台北樣貌,現在回頭看,那部片裡流動、搖晃、自由快速的台北,與其說是我的台北,還不如說是我的747的台北,有趣的是,當我騎上747紀錄台北的這八年來,台北—或者說台灣的變化,總統直選、政黨輪替、921地震、納莉風災……一直到最近的世紀大驗票,似乎也像機車經驗一樣,快速的改變,有點自由、有點危險,充滿了希望,卻也淘汰迅速地讓人心慌。

八年了,我歷經大學畢業、當兵、進入社會、換工作、搬家,陪著我的747已經全身是病,它的儀表板早在11123公里的時候就停止了,車燈換過兩次,外殼飾條常常垂下來,引擎也大修過一次。和747同類的二行程機車也因為環保法令的更改而停產了。每次在路上拋錨了或只是因為加機油送到機車行,每一家機車行的老闆們總是皺著眉頭找出747身上十幾二十處該修的地方、該換的零件,然後嘮嘮叨叨地數落我不懂得愛惜它,同樣牽著自己的機車的人們,也會在熟悉的車行裡,和原本陌生的城市機車客們,因為車子而有了話題,當我的747成為話題焦點時,結論總是鼓吹我該把747淘汰了,換一輛新車。

但是每當我想起某個夏日中午,我躲進一家有冷氣的餐廳吃飯,然後在等待的過程中,不經意地越過落地窗,看到我的747孤伶伶地站在白花花烈日下路邊,歪著頭無辜地朝我望……那一刻我忽然想到,在無數個我不在它身邊的時刻裡—也許是連續幾個下大雨不想騎車的日子,或者是好幾個月我出國、當兵、不知所蹤把它扔在某個我認為很安全,其實卻是很危險很寂寞的大樓防火巷中--我的747是如何面對著漫長無止盡的等待,卻依然衷心盼望著它的主人。

於是,我從車行老闆的嘴巴裡和廢車回收場裡一次次把747找回來,貼著它纏著生鏽鐵絲的車頭說:「747,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然後看著我的747車頭蓋裂開處的弧形,像是傻傻地笑了起來。